谢迟如芒在背, 眼观鼻、鼻观心地等着一众亲王府世子从身边退出去。
他们退出内殿、又退出外殿, 直至殿门关合的声音从数丈外响起, 谢迟才敢提步往前走。
刚去侧间沏了新茶的傅茂川却在此时刚好折回来, 经过谢迟身畔脚下一停, 用胳膊肘碰了碰他。
“?”谢迟愣住, 傅茂川睇一睇手里端着的茶, 端然在示意他把茶端给皇帝。
谢迟这才注意到侧前几尺远依稀有碎瓷的痕迹,显是皇帝方才怒极,摔了杯子。
于是他自然不想去上这茶, 这活儿他又没干过,万一皇帝再发个火儿把这盏也摔了怎么办?他不是往霉头上撞吗?
不过眼看着皇帝就在不远处望着墙正缓息,他也不敢开口跟傅茂川说不干, 只得闷闷地把茶接过, 死死低着头往前端。
“陛下。”他开口,旋即便感觉到陛下看了过来。好几种能说的话在一刹间同时涌上心头, 但下一刹, 他敢说出口的又只有那句最平平无奇的, “陛下息怒, 您喝口茶。”
皇帝沉然叹息, 伸手从他手中将那盖碗接了过去。
接着, 他边抿着茶水,边踱向御座,又对他说:“你坐。”
宫人仍是将凳子添在了离御座旁不过两尺的地方, 谢迟过去落了座, 皇帝默然半晌,无奈叹息:“这些个王府世子啊……”又并没有再说下去。
谢迟低着头静静坐着,心下已经准备着等皇帝问他功课的事,脑海里把半个月来读过的书全转了一遍。过了片刻,却听皇帝道:“知道朕为什么把你压在府里,逼你读书吗?”
谢迟怔然。
皇帝打量着他:“秋狝之前,你去拜访忠王,想让他给你通融一二,有没有这事?”
一句话,问得谢迟后脊发凉。他甚至无暇去琢磨皇帝是如何知道的这事,哑了哑,离席便跪了下去:“陛下恕罪,臣……”
皇帝轻笑:“你这是,知道此事不对了?”
谢迟僵住。
他其实不知道。只是觉得皇帝既然知道了,又并没有让他同去,那说明这个做法不合皇帝的意。
皇帝凝神睇视着他,见他卡壳,反倒心下一松。
他一头雾水,说明忠王当时所言是对的,他当真只是热血上头没去细想,并非存心谋划。
皇帝又喝了口茶,也没叫他起来,只说:“跟朕说说,你当时是如何想的。”
“……”谢迟虽不敢不答,却也不敢实说,一时紧张得连喉咙都发了紧,哽了两声,没说出一个像样的字。
皇帝想了想:“你说实话。但凡不是想去弑君,朕都恕你无罪。”
这显然带着几分说笑的意味。谢迟略微放松,又滞了滞,张口道:“臣想……臣想结交几位大人,为今后的仕途做些打算。”
皇帝哦了一声:“也就是说,你并不满足于做御前侍卫。”
谢迟微微慌了一下,继而又坦荡下来,他道:“是,臣不满足于做御前侍卫。于私,臣想家中妻儿过得更好一些,于公,臣想为百姓谋福祉。”
想为百姓谋福祉,这没错。可话外之意便是不甘于侍奉天子,这话他倒也敢说,真是个纯善性子。
皇帝心里品着,没有不快,反而想笑。接着一抬手:“起来。”
谢迟站起身,皇帝缓缓道:“‘射有似乎君子,失诸正鹄,反求诸其身。君子之道,辟如行远必自迩,辟如登高必自卑’——这话你既学过,就回去好好想想,秋狝之事你错在哪里。在此之前,你不必进宫当值,朕也不催你读别的书。”
“……是,臣遵旨。”谢迟边应声边悄悄抬眸,没成想恰与皇帝目光碰上,惶恐不已地立刻躲开。
皇帝一哂:“洛安郊外的明德园,赏给你了。那地方秋天的景致不错,你先去住着。想明白那句话的道理,就写折子递进来,朕看完会回给你。”
这句话砸得谢迟懵了,他一时竟不知该先对哪件事做反应!
陛下竟然赏了他个园子?那可是极罕见的赏赐!
但陛下这是把他先赶出去静心了……?
可同时,他算有资格往宫里递折子了?!
谢迟讶然两息才慌忙跪地谢恩,皇帝也没再多说什么:“去吧。”
.
谢迟出宫回府,进了府门就把要去明德园住的事情交代给了刘双领。
陛下亲自开口要他去,他可不敢再在府里多待,但家人怎么着无所谓。谢迟想了想,爷爷奶奶年纪大了,不必折腾这一趟,就亲自去回了个话,报喜不报忧地说陛下开金口赏了个园子,他打算即刻去住住,以谢圣恩。
二老自然高兴,嘱咐了他几句话,就放他收拾行李去了。谢迟又到了正院,三言两语跟叶蝉说完了这事,基本也是报喜不报忧的说法,然后跟叶蝉说:“我尽快赶过去为宜,你不用急,慢慢收拾,过几天带着元显元晋一道过去吧。”
“……好。”叶蝉被这喜讯砸得也懵神。
她是没面过圣,也不常出门,可即便这样,她都知道但凡是陛下开口赏下来的东西,就算是一匹布一两茶都足以羡煞旁人,何况这回是一个园子?
她又赶忙回了回神:“你去吧。家里你放心,我料理好就过去。”
随即又问:“让容姨娘去吗?”
谢迟一愣,心下掂量着,觉得一来这大半年来容氏都再没惹事,二来把她独自扔下她可能反倒又要找不痛快,就说:“去吧,反正园子大多比府邸还要大些,住得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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